日出日落
＃1
她今年10岁，读小学四年级。
“你已经是个大女孩了。要懂事，别让爸爸妈妈操心。今天是母亲节，表现好一点，别让妈妈失望。”奶奶说。
“可她不是我妈妈。”
“胡说什么呢，你以前没妈，现在有妈了，她就是你妈！”
“我……”她还想再反驳几句，可张了张嘴，没说出什么话来，乖巧地点了点头，双眼眺望着窗外的日出。
“今天是母亲节，学校给每个人都发了一张贺卡，你们可以在上面写上对妈妈想说的话，然后再交上来，邮递员叔叔会帮你们再把贺卡寄回去。”老师说。
她看着贺卡，那是一张很精致的粉色贺卡，里面点缀着蝴蝶与玫瑰花，还有一个母亲牵着孩子的卡通形象，十分可爱。
“你想好写什么了吗？”她别过头，想看看同桌怎么写。
同桌眼疾手快，用手捂住了只写了三个字的贺卡，“才不告诉你呢~”
她不甘心，摇了摇同桌的手臂，“给你一颗糖，告诉我啦，我不会告诉别人的。”
同桌听到有糖吃立刻换了副模样，“其实也没啥好写的，我妈妈可烦了，平时总是管着我，零花钱才给我5块，晚上吃颗糖她都要骂我。我出去玩把衣服弄脏了，她就变成母老虎吃了我！连我爸爸都怕她。”
“真的，讨厌死了，每天7点把我叫起来，我还记得二年级刚开学那会，我不想上学，她抄起衣架就往我身上抽，火辣辣的贼疼！”
“这样的妈妈，我才不祝她节日快乐！我要诅咒她越吃越胖，打开电视全是广告，超市买菜都是剩菜！”
同桌越说越生气，眉毛都挤在了一起，双拳攥紧干脆对着空气来了两拳。
她偷瞄到了同桌的贺卡内容，上面写着三个字。
“你这么讨厌她，可为什么贺卡上写的是“我爱您”？”
同桌一下像泄了气的气球，涨红着脸一把把贺卡塞进了口袋里。“关你屁事！大家都这么写啦！”
她理解这种感情，但似乎又有点不明白。
她的贺卡上一字未动，放学后她背着书包跑去办公室找老师。
“老师。你可以顺便帮我把这个本子和贺卡一起寄到我家吗？”
老师愣了一下，接过她手里那本厚厚的本子，本子封面用报纸包了起来，看起来保护的十分小心，只不过纸张还是挨不过年复一年的时间，旁边是十分违和的泛黄。
“寄到你家？”老师再次确认了一遍。
“是的。”她用力地点点头，“是寄到我的旧家，不是新家。老师还有我的地址吗？”
“花名册上应该还有。”
“谢谢老师！”
“不客气的，这是你给妈妈的节日礼物吗？”
“保密哈哈。”她调皮地笑着，只是看起来不像是兴奋雀跃发自内心的笑。
老师总觉得她的笑藏着点什么，可她的眼睛像黑夜里的星星一样亮晶晶地闪着光，天真又无邪，似乎没有心事。
“你不说我也猜得到，你……的新家好吗？”
老师一问出口就后悔了，或许她不该多嘴。女孩比一般的同龄小孩都要早熟，而且家庭也比较特殊，所以她把女孩视为特别关注的对象。
女孩也经常找她聊天，两人很合得来，尽管如此，女孩还是很谨慎，她的内心有一扇门紧紧的闭合着，似乎不想任何人窥伺到里面到底有什么。
“很好，新家很漂亮。不过我的房间太大了，一个人睡总觉得空荡荡的，虽然爸爸给我买了很多玩偶，阿姨还送了我一只超大的小熊，我都可以在它怀里睡觉了。但我有时候还是觉得有点害怕。”
她的话戛然而止，她慌张地笑了一下，然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“我的话好像太多啦。”
“我要先走啦，今天是爸爸来接我。”
“拜拜。”
“啊，我差点忘了。老师也当妈妈了呢，老师母亲节快乐！”
“！谢谢！”老师惊讶地笑了，她第一次收到的母亲节祝福居然是来自她的学生。因为她的孩子现在才1岁还在牙牙学语的阶段。
＃2
她8岁的时候特别讨厌同龄的小孩，所以她一直是一个人独来独往，下课从不和其他小朋友打闹，她自己安安静静的坐在位置上画画看书。
“世上只有妈妈好，有妈的孩子像个宝，没妈的孩子像棵草~~~”当时她的同桌是个又黑又矮的小男孩，每天下课用他跑音的声音对她唱这首歌。
不过她没有感到愤怒，只是有些窘迫。她从上幼儿园开始就被同班的某个讨厌鬼起哄，到现在她已经对这首歌免疫了，只感觉听了想吐。
“xxx来我办公室一趟！”
新来的这位老师不知道为什么，似乎对她特别好。经常对她笑，还分给她一些零食吃，有时候还和自己聊天。
难道老师是自己的妈妈所以才她这么好吗？
她常常这么怀疑。但这也是对妈妈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，她从来没有见过妈妈。
终于有一次她忍不住问老师，“你是我的妈妈吗？”她问的小心翼翼像蜻蜓点水一样，不敢深入。
老师哈哈大笑起来，温柔地摸着她的头“你猜？”
有一次她看了一本小说，讲的是有一只小狼还在哺乳期，然后被一群猎人发现了，那群猎人想把它打死，它的母亲恰好赶回来了，救了孩子，可她自己却死在了猎人的枪下。
她看哭了，然后她问老师“它的妈妈还会再回来吗？”
老师说“尽管她死了，可她是为自己的孩子而死的。她会像星星一样一直陪着小狼，她依旧活在小狼的心里。”老师尽量用她能够明白的道理来安慰她。
“不。”她坚定地摇了摇头，表情没那么悲伤了“死了就不会回来了，如果作者没有写她死，写她失踪了，那她总有一天就一定会回来。”
“小狼一直记得这件事也没有用，只会越来越痛苦，他会一直在想妈妈不会再回来了，因为她死在了自己面前。”
老师竟然说不出话来了，小女孩已经失去了对一切事物天真浪漫的想象力，她看起来很寂寞。
“那你一直想着你妈妈吗？”
女孩抱着膝盖，低着头“我想她的时候就会照镜子，因为伯伯说她和我长得很像。”
“那你痛苦吗？”老师问的时候有些犹豫。问一个8岁的小女孩痛不痛苦，简直是在变相承认她与其他孩子不一样。
“有时候吧。也许有一天我会去找她。”女孩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了。她拉了拉老师的衣尾，“谢谢老师听我说话。我要回家啦。”
“嗯，拜拜，路上小心。”
＃3
她4岁的时候，最喜欢问的一个问题就是“我妈妈在哪？”逢人就问，不过问了那么多人还是没有答案。
那个时候爸爸工作很忙，是奶奶带着她。
“奶奶，妈妈在哪里？”
“消失了。”奶奶永远这么回答她。
“消失是什么意思啊？”
“就是不见了，和你今天早上吃掉的包子一样消失了。”
“可包子还在我肚子里呀。”
“那你还看得见包子吗？”
“看不到了，可我知道包子在哪里呀。”
“……行了你个犟嘴丫头，我说不过你。”
“那我妈妈不是消失了，虽然我们看不到她，不知道她在哪，可世界那么大总有人看得到她知道她在哪！”
“……”奶奶时常用零食堵住她的嘴，因为她实在太吵。
“奶奶，我想买一罐白兔糖。”
“干什么用？吃那么多糖你得蛀牙痛死你。”
“我每天吃一颗不会蛀牙的。”
“……给你买了，以后听我的话不要和我顶嘴啦。”
“哦哦。我那么乖没顶过嘴吧？”
“……”
奶奶还是让她如愿以偿了。
可过了几天她发现了女孩根本没有吃糖。每天早上她买菜回来都会发现有一颗糖在门外不起眼的缝里，好像生怕她发现，故意放那么隐秘。第一次还能说是巧合，可一连几天都如此。
她倒想看看女孩想干嘛。
于是她每天早上出门买菜提前十分钟回来外面偷偷观察。
果不其然，女孩拿出怀里的糖塞进了老位置，然后瞄了瞄四周无人就大胆的回去了。
才多大就心里有事？奶奶觉得这样不行，她捡起了那颗糖，拿到了女孩面前。
“你这是干啥呢？”
女孩干脆的承认了。
“不喜欢吃也别糟蹋啊。”奶奶不忍心说重话，认真的和她讲起道理“不能浪费食物，你就算不喜欢吃可以给其他小朋友吃，扔掉就不是好孩子了。”
“我只是想看看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第二天还在不在。”
“？你说啥？”奶奶有点糊涂了。
“我虽然知道糖在外面，可一定会有意外发生，糖可能会被蚂蚁搬走，被别人扫走，被小孩捡走。我就想看看第二天它还会不会在原地。”
“然后呢，你做这个事得出了啥结论？”
“哎呀，就和我妈妈一样啊。我知道她肯定存在着，可是我不知道她第二天会在哪里，会有多少意外。”
“……我真的搞不懂你了。”奶奶头大。
“我是为了向你证明才这么干的，你老说我妈妈消失了。”
“……”
从此奶奶对于这个话题保持缄默，闭口不提。
如果女孩一直纠缠她，她就会说“问你爸去。”
＃4
老师曾经看过一本书，《海边的卡夫卡》，讲的是一个少年离家出走去寻找他妈妈的故事。
她很怕女孩有一天也会变成卡夫卡。对于现实来说，这起不了任何实际作用，只能给她一点安慰。
她摸着女孩的本子，粗糙的封面质感，可给她的感觉却像是一份精美诱人的礼物，引诱着她拆开。
她和女孩相处的时间长了，她也被感染了，她对于女孩母亲的好奇心一点也不比女孩要少。她想知道她的母亲究竟是怎样的人，真的还存在这个世界上吗？
未读的日记永远是最吸引人的，老师来回摸着封面，内心竟有点紧张颤抖。
“就看几页……”
她对自己说，然后小心翼翼地像翻开什么国家级秘密档案一样夸张。
“妈妈你还好吗？今天晚上爸爸带我出去放烟花，天上的星星特别亮。我有时候会想你是不是外星人呀？或者是天上的星星，又或者是月亮？你是住在天上的神仙吗？我从来没见过你，家里都没有你的照片。你肯定不是人类吧？我看电视剧里说只要是人就一定会留下生存过的痕迹。为什么我身边没有任何你的影子呢？那你一定不是人类。”
“妈妈你还好吗？今天我们去伯伯家玩，伯伯和爸爸喝了很多酒。我问他们每一个人，妈妈长什么样？只有伯伯回答了我，他说，你妈妈跟你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，太像了。然后舅妈踢了他一脚。我好希望自己快点长大，这样就能知道你现在的样子了。”
“妈妈你还好吗？今天爸爸喝了特别多酒，一回来就抱着我哭。我还没见过大人哭的样子，原来和小孩也差不多。爸爸一边哭一边说对不起我，让我受委屈了。我没明白受委屈是什么意思，他一个劲的抱着我哭，哭了好久好久，久到我都在他怀里睡着了。”
“妈妈你还好吗？今天我问爸爸，自己是不是他亲生的。别人说我没有妈妈，那我是从哪来的呢？可老师也说男生不能生小孩啊。难道我真是奶奶从垃圾桶捡回来的吗？然后爸爸特别严肃地回答了我。他说“你绝对是我的女儿，就跟每天都会有的日出日落一样真实。”然后他还说“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，你当然是我女儿，以后谁再这么说你，你就骂回他。””
“妈妈你还好吗？我好像交到了一个朋友，她的身份有点特殊。哈哈哈她是老师啦，我每次和她一起聊天就会特别开心，也会想起你。如果是你的话该多好啊。你什么时候回来？”
“我有时候怀疑过你是不是真的存在。今天爸爸带我去放风筝，还带了一个女人。那个女人长得还可以但也不漂亮，我觉得她可能要替代你的位置。所以你为什么不回来？我觉得你就像风筝一样，断了线以后就再也找不到你的踪影了。”
“妈妈我最近不怎么想起你，因为要考试了。我猜的果然没错，那个女人进我们家了，还给奶奶买了一堆营养品，给我买了很多衣服玩具。考试完以后还说要带我去游乐场玩。我其实不怎么想去，但爸爸好像很期待我答应她。”
“妈妈你还好吗？今天爸爸和阿姨结婚了。奶奶说我该改口叫妈妈了。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妈妈这两个字说出口特别不舒服。我不想说，我以前经常挂在嘴边。可我长大以后就再没说过了。因为这两个字只属于你。我还等你回来。”
“妈妈你还好吗？最近学校还可以，果然大家都长大了，不那么无聊了。我也有新的朋友，她是我后桌叫xx ，她对我很好。她家也和我一样，不过她的妈妈还是会经常回来看她。真好。”
“我好怕有一天这个本子会写完。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大的毅力会一直一直继续写下去。有时候我写着写着又会把它撕掉，反正你也不会看到对吧。”
“新家装修好了。我搬家了，什么东西都没带。阿姨给我准备了很多新的东西，她问我“你不把家里的东西拿过来吗？我们这可是搬家哦。以后都不回来了。”我说“没必要了。”因为那个家又没有任何我值得留恋的东西，除了这本“记忆”。我不想忘了你，我会一直写下去的，如果我不写的话，我怕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记得你。你就会真的消失。我不会让这件事发生，我会一直写下去，我要永远记得你。”
“妈妈你还好吗？我的房间很大很大，有很多玩偶还有一只抱着我睡的大熊，那是阿姨送给我的。阿姨对我很好，可是……没有人能够替代你呀。每天早上我醒来，看到白色的墙壁，有种自己漂泊在海里的感觉，孤立无援。有很多人都向我伸出双手，我很感激他们，可当我握住他们的手，离开了海，内心还是空落落的，我好像永远困在了大海。有什么办法能够不那么难过吗？我想不到，只有不停地写给你看。”
老师抹了抹眼睛，跳过了几页。
“妈妈你还好吗？不知不觉我早已养成了这个习惯。今天爸爸居然主动和我提起了你，他说你是个特别聪明的人，懂很多事，也特别有能力。然后他就不肯再说了，他说剩下的事等我长大了再告诉我，他真卑鄙。不过还好，他还记得你。”
“妈妈我很想你，明天是母亲节。每年我都有祝福你，只是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跟走迷宫一样，永远都出不去。困在我所幻想的你里面。或许有时候我不应该太憋着自己，所以我不打算再继续写下去了。希望你能原谅我。母亲节快乐，我爱你。”
老师合上了本子，红肿着眼睛眺望着窗外的日落。
“我也爱你。”